餘生裡挑骨頭-論舞鶴<餘生>一書
九零年代出現的舞鶴,其作品以扭曲晦澀的筆觸,紀錄狂人囈語、憑弔歷史傷痕、充滿實驗精神,探索台灣人與社會的曖昧處境,被王德威評為台灣文學裡最重要的現象之一。而<餘生>此書的內容架構以及書寫風格,基本上也是承襲著這種寫作精神和方式的延續。
開始討論此書之前,從文本中主角進入部落所欲探求的問題入手,是用來掌握本文的必要途徑,這一個在書中常被餘生模糊了的概念,其實是開展此書最主要的動因,因此在書中一開始就自主角口中直接提出「從熱血少年的激動冷靜下來思考霧社事件的正當性及適切性」,跟隨這個主題而來的才有對事件後的餘生,然而文中對事件正當性及適切性下的結論,卻又是主角從餘生中拼湊得來。
丟掉此一層矛盾,我們先自文中主角探訪出的各種角度去觀看事件的樣貌,但要小心不要忽略了各種角度形成的糾結關係,書中第一個被提出的是現在社會大眾普遍在課本上看過的霧社事件,莫那魯道被譽為抗日英雄,當然擁有歷史正當性及適切性,再來接著追溯到更早日本統治時期,事件被視為原始對日本文明的抗拒,表現出落後便注定失敗的命運,而這些包涵著政治性的歷史定位,都是以同化作為目的,無論是拿來做日本文明的同化教材,或是藉褒揚其反日本同化的抗日精神達到教育的效果,然而在主角走訪部落之時,獲得另一種聲音,是以事件本身只是作為「出草」此一原始儀式的延續,並非抗爭,也就沒有反抗日本侵略維護尊嚴的問題,剩下的只是原始儀式的野蠻招致文明軍事過度地裁制這樣的議題而已,集結了一些餘生中觀點後,主角從出草是源自原始人類的嗜血性去否定了出草具有正當及適切性,進而也就否定了事件若為出草的正當及適切性,再自當代存有先於存在的概念,以及主角在部落中所遇到的武士口中所言「平常武士有無上的尊嚴,真正的武士到最後了無尊嚴」的武士禪,得到事件作為抗爭也只是對尊嚴誤用的結果,由武士之口闡述出「尊嚴只是暫時,太過於注重或強調它,就是誤用了它」的概念,更進一步去肯定了「面對優勢強權,尊嚴稍作屈身其實是對『實際』屈身,並沒有失去尊嚴」這種想法,經由這些論述,為存有大於一切做了背書。
主角以預先就存在於心中的偏好選擇出來這個結論,使人感到淡而無味沒有驚奇,其實在之前提到的矛盾之中,文中為事件的辯證也更顯的多餘,正如主角探訪存活在事件之後的個體,欲讓個體發聲以搏擊事件被壓縮成集體意志的疏漏,然而主角在餘生中推演出的結論,卻都是採集存有者個別言論,值得去質疑的是存有當然有言語的能力,事件卻是已經死亡的一群所構成,他們無法來反駁這種以今非古的結論,可是顯然主角反過來以個體代替全體的思維方式也同樣的不值得被接受。
當然本書裡展現出的餘生所帶出的族群問題,更值得我們去關心與反思,可是作者以「無思無想床上過」為餘生出口這樣的結尾,反映在主角總自認為是半個泰雅人、及對許多文明入侵現象的大力批判上,使人覺得文中顯現出對部落的感情只是一種矯情或是色情的濫情,時代的巨輪難以逆轉,無論事件發生與否,原始皆不會只停留在沒有思想只有性的純粹上,同化的力量也會由內而外由外而內的影響原始或文明,因此作者提出這種為了保存桃花源所以禁止他們與時代接軌的論述,實在難以使人相信是源自作者書中提出寫作乃因「生命的自由,因自由失去的愛」。
這種不真實的感覺同樣也顯現在書中對文字的雕琢上,作者一貫錯綜複雜的寫作語言,或者可稱為陰性書寫的扭轉文路,使用在以調查歷史事件為主題並用敘事學呈現出經過為主線的此書,雖說具其風格上的一致性卻不能稱其使用得當,畢竟作者安排主角去追尋一件歷史事件的適切與正當性,又拿田野調查為開展此書的手段,目的無非是求傳達給讀者某一種程度上的真實感,但是在作者筆下田野裡的人,總是常常跟主角一樣有著怪異的說話方式及特殊的思考邏輯,實在不像是接受部落文化洗禮成長的當地人所應有的表現,因此常讓人覺得主角是在跟自己扮演的路人對話,使讀者難以屈服在作者所欲建構出來的真實餘生之下。
不過充斥在<餘生>一書之中,那一份堅守原始即為美好近乎信仰的執著,一定大大撫慰過曾因文明而困惑的心靈,然而隨著多元化概念逐漸根植人心,少數聲音逐漸被重視,我們期待除了有本書在餘生中撿骨供人憑弔與緬懷的表現之外,能出現其他作品展現真正對於原始部落的關懷,開展出比「無私無想床上過」更大的格局。